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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個晴朗的冬日午後,我意外的和某某回憶中十五歲的我相遇了。

那是我們闊別二十年的國中同學們重聚的日子,正值寒假,服務於母校的同學替我們爭取到了當年的教室做場所,大夥兒從幾個月前就興奮的在FB上討論著這次聚會,原本就還住在澎湖、及春節提早回去的同學們,都熱烈的開始佈置籌劃這次的同學會。我依習俗初二才能回娘家,正好就在舉辦的那一天,所以只能向大家告罪未能幫忙,並答應老同學們當天一定帶著老公出席。

初二早上的班機回到了馬公,開車來接的媽媽提到「你們同學會辦得好大啊,聽說出了國的德皓、麗媛都會回來,以前你們的班導胡老師也由兒子陪著從台中回澎湖來參加。」媽媽笑著說「妳可要好好打扮喔,妳可是美人的女兒呢,不能太遜色」。媽媽在說美人的女兒時,我從後視鏡看到後座的老公似笑非笑的對我拋了個眼,所以就紅著臉沒有接媽媽的話,一路默默愉快的只是聽媽媽話家常。

回到家才和媽媽握著手說了一會兒話,媽媽就催促著我們吃午餐,又拿出了她喜愛的MIKIMOTO珍珠飾品要我帶上,「哎啊,我要消化不良了,下午的同學會上美人的女兒可要肚子痛、花容失色了」我膩在媽媽身上撒嬌的說「這樣帶了什麼好珍珠都浪費啦」。老公端著碗筷,一副強忍笑意的扭曲臉孔,媽媽則是很當真的說「傻孩子,好好吃,慢慢吃,媽媽先不吵妳了喔」,媽媽前腳才出餐廳,老公就用手指指我,又刮了刮腮比羞羞臉,我裝著沒看見,悠哉啊悠哉的吃我的飯,唉,天底下還是媽媽做得菜最好。

同學會是三點,但我跟老公決定中午就出門,一來是想不開車慢慢的走過去,二來若先到了或許能幫上什麼忙。出門時媽媽摸著我的臉說「這孩子,怎麼都不化妝?」,「沒有什麼好遮的嘛」我笑著說「畢竟是美人的女兒呢!」。媽媽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,笑著對著我們說再見。

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午後,在之前的三十五年,及之後的許多年,我都不曾看過這麼美的故鄉。帶著涼意的微風拂過時有些許微微的冷冽,但風止時眼稍心頭的暖陽新綠又讓人有春已至之感,後方忽一陣若有似無的風帶來熟悉的洗髮精香氣,回頭看是一位穿著母校制服的少女對我淺淺一笑,世上沒有人能無視於可愛少女的笑容,我也對她投以友善的微笑。又走了一會會,少女不知覺間已與我齊肩,「妳好!」少女開朗的對我說,那帶著笑意的眉眼讓我覺得眼熟,身邊的老公也看了少女一眼,又復埋首於iPhone。「要到學校去嗎?」我問著少女,想和這個討人喜歡的女孩說說話,「不是的,我是特別來找妳的喲。」少女樣子有點淘氣的歪著頭說,陽光下光澤的齊肩短髮絲緞似的滑向一側「我是十五歲的妳,嗯嗯,應該說我是某某(名略)回憶中十五歲的妳。」我嚇了一跳,別人回憶中的我與現實中的我相遇?因為這是位美麗的少女,我不想顯露出好笑或不予置信的態度讓她難堪,所以「喔」了一聲便低頭邁開大步走,少女也稍稍加快腳步跟在我身邊「可不可以請妳不要到同學會去?」少女溫柔的說「這樣我,或許某某(名略),都會很感謝妳的。」陽明路上的國泰大樓前,我停下腳步看著少女,看著她認真又孩子氣的表情,輕輕咬著下唇注視著我的樣子,真的讓我聯想起了十五歲的自己。

這時要先提到某某,他國中時有三個學期坐在我的左後方,是個普通到沒有存在感的男孩,我跟他很少交集,話沒說超過十句,還能記得他是因為有一次中午吃便當他忘了帶餐具,我把同學送我當生日禮物的小叮噹筷匙組借給了他,之後他把餐具洗好擦乾要還我,我因為討厭這小孩子氣的藍色小叮噹餐具,又覺得男生咬過的餐具髒,就揮了揮手說你留著放在抽屜吧,不然下次又忘了帶餐具怎麼辦?某某見我不收,便縮回了伸長要還餐具的手,除這件事以外對他真的是印象薄弱,為什麼某某還會記著十五歲的我,而這個應只屬於他回憶中十五歲的我會出現在我面前?

少女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,她溫柔的深褐色眼睛望著我迷惑的深褐色眼睛,她柔細的手輕輕的抵著心口,「每個人都有無法忘懷的回憶,不一定是好的或壞的,也不需要有什麼特別的意義」,風突然來了,輕輕的撥弄著她的髮梢與裙擺如琴弦,我又聞到了熟悉的洗髮精香味,「而我現在的存在對某某有著特別的意義,如果他今天見到妳,我就會消失,對某某而言,他會失去一件有特別意義的回憶,或者更多....」,少女側過了頭,帶著微微的哀傷。

「虛幻的回憶不該一直抱持著,我不再是少女,可能也從沒有妳這樣的迷人,但是讓某某知道事實不也該是他的權利嗎?」我溫和的對少女說道,但心裏有點不高興,覺得她在貶低我,指我讓人有久逢方知韶華誤,佳人已非昔日人之感。少女可能也知道我所想的,她懇切的說「妳還是美好的,不管是外表還是未來,或許妳的心中回憶只是一輪舊時月,它總在那兒、陰晴圓缺,但是,對我跟某某來說,保持著對十五歲的妳的回憶是那麼樣的重要,請不要參加同學會吧,讓我常駐在某某心中,拜託妳...」風又起了,似乎是隨著風,少女緩緩輕盈的朝著馬公國中、或許是某某所在之處走去。我站在交叉路上,陽明路及中華路的交叉路,我應該在陽明路上繼續前行到馬公國中,誠實的讓某某認識真正的我,讓一個三十五歲的男性抱持著對十五歲的我的不實回憶,對他、跟我、及我的老公都是不道德不仁慈的。當我打定主意後,已快要走到文化中心前的少女回頭,我依稀可見她絨毛般柔密的睫毛微微的有些濕潤,她看著我,帶著一副一切拜託妳了的堅定表情,老公從iPhone中抬起頭來,又看了看少女,「這孩子跟妳有幾分像,尤其是表情,妳在下定大決心時也是這樣傻氣的表情」老公笑著說「爸爸過世時哭著跟媽媽說要堅強起來,還有答應嫁給我時嗚嗚咽咽的說著要永遠不離不棄都是那個樣子」,是這樣的嗎?少女走遠了,我只能見到一個白色的小影,我心中一動,對老公撒嬌說「我們不去同學會了,陪我買杯咖啡到觀音亭坐著吧?」說著我便拉著他的手走上了中華路往北辰市場的方向,老公對我的改變心意顯得有些疑惑,但因為愛我,他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隨著我走,人生中有好多分岔路,這次為了某某回憶中十五歲的我、以及我已記不清的某某,我選擇了要永遠與他們平行的一條路,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選擇,或許很鄉愿,但我願某某與那位少女快樂的存在,即使是活在不真實中。

又過了好一段時間,大概在同學們不再見了我上線就幹譙之後,慧娟偶然跟我提到某某因很險惡的癌症動了手術,又做化療,醫生跟家人都不敢抱希望,但某某還是很開朗的努力活了下來,同學去看望他替他加油時,某某都笑著跟同學們說「我的心中還有未竟的夢想,我不能拋下它離開,我會努力的活下去,即使多一秒也是好的」。「那麼....妳知道某某的夢想是什麼嗎?」我問慧娟,「似乎是哆啦A夢的研究吧?聽說某某在台灣是哆啦A夢之友會會長,還架了哆啦A夢相關商品物流網,跟日本藤子‧F‧不二雄的弟子跟家人都有連絡,近期還要出哆啦A夢設定大全集的中文版」慧娟說「真難想像怎麼會有人對哆啦A夢這麼熱衷?」我聽了沉默許久,在那個美麗晴朗的冬日午後,我選了一條我原本不想走的分岔路,改變了與我不相干他人的命運,我不知道如果再回到那一刻我是否還會做一樣的決定,但我很高興某某安好,相信這一刻他回憶中十五歲的我,那個從不是我的少女正拿著小叮噹的筷匙組,笑靨如花的望著他,希望某某跟少女能常駐在這樣一場美麗的春天,而我則是春夏秋冬的過下去,與他們永不再相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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